去了遠方 致Kris

  

 

2011.09.02 | 聯合報 | 文廖玉蕙 | 圖/幾米

 

幾米.jpg     

Dear Kris

  

前些天,搭22路公車到台大醫院站換208路車,想到北美館參觀畫展。下了22路車,稍一恍神,竟信步轉進台大醫院裡,想去看看你,等回過神來,不禁一陣黯然。蔡伯伯出院在家,是我清清楚楚知道的,但是,Kris,你已然離開台大醫院的事,卻是常常被我刻意遺忘的。我老記住最後一次看見你的那個清晨,你躺在醫院加護病房中,戴著那頂像小兔般的帽子、圍著圍巾、穿著你最喜歡的黑毛衣,安靜地閉著眼睛,像進入沉沉的睡夢中。那樣安詳的容顏,好像告訴我們安然睡去是一件多麼甜美的享受。

  

Kris!我聽到你臨去時勉強睜開眼,皺著眉對半蹲在你耳邊說話的媽媽說:「不要再叫我好嗎?」我們決定聽話地不再呼喚、挽留你,讓你悄悄地進入夢中。那時,我偷眼看見兒子含淚退據病房的一角,倔強地不肯讓眼淚落下。大夥兒都感同身受你的痛、你的苦,經過一年的苦戰,說是棄械投降也罷,說是彈盡援絕也行,總之,美好的仗你已經打過,雖然到頭來還是一場空,但我們甚至慶幸你終於鬆手,不再苦撐!事實上,我從沒見過像你一般堅強的人,歷盡多少肉體上的痛苦,捱過多少精神上的折磨,即使被隔離在幾乎是非人所能忍受的無菌室裡,自始至終,沒聽你聲言放棄。

  

Kris!一直以為還有許多機會認識你的。

  

兒子總告訴我你是一個多麼特別的女孩!有見識、勇於表達自我,絕不盲從隨俗,是一個多麼有個性的女子!他老覺得我們應該愛你一如愛他,我總回他:「放心!只要你愛的女孩,爸媽一定會設法愛她!」他聽了,很不滿意,覺得「設法」二字帶著被動的勉強意味兒!但是,蔡媽媽也有我的苦衷。

 

兒子第一次帶著你到家裡來時,家人都吃了一驚!你的皮膚黑,眼睛大,跟在兒子身邊,露出半邊身子,姿態看似畏怯怯的,表情卻又顯然不怎麼願意搭理人。說不出是太健康還是不大健康,也不知是膽怯抑或目中無人,總之,跟兒子過去交往的女友,形象相去太遠。幸而黃昏時分,光線有些不清不楚,正好遮掩我們不自在的表情。

  

兒子的交友,通常會循一個固定模式發展,看對眼,約會,感覺對了後,帶回家先認識家人。所以,女友大約會在交往後的一個月左右,我們就可見到本尊。這回攜回的女友,憑良心說,讓全家人都有些失望,事後,晚歸的女兒回述她對你的第一眼印象也說:

  

「沒料到她竟盤腿懶懶倚坐在沙發上,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。」

  

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後,我們才慢慢對你有進一步的了解。

  

你從小在國外長大,爸爸原本擔任駐外武官,從軍職退休後,在大學裡教書。他奉派回國後,你獨自滯留國外,繼續未完成的學業。也許是個性,也或者是獨居在國外,光是最基本的吃食,就跟我們有很大的差距。挑食,對炸雞、薯條等洋食物則幾乎來者不拒;但對米飯、台灣菜好像興趣缺缺,吃得很少。所以,在燠熱的廚房內揮汗奮戰,請你在家吃過幾次飯後,見你沒夾什麼菜,我就放棄了。其後,我總提議出去吃。那段時間,全家人著迷吃義大利餐,為了表示誠意,特地挑選高檔義大利餐廳。連吃了三回,因為吃得開心,也沒注意,兒子又偷偷告訴我:「Kris最討厭吃義大利麵。」光是在食物上,我就棄甲曳兵而逃。何況,你看來頗不擅長與長輩相處。作母親的,總希望將來跟兒子攜手同行的女孩,最好有像太陽一樣的笑容,而你一逕眉頭深鎖,彷彿對這世界有許多我們所不了解的意見!而不知是語言隔閡或怎的,我說的再有趣的笑話,你也從未有過預期中的反應。如今,我們終於了然,老天果然是負了你的深情厚意,在你短短的三十二年生命中,你絕不柔色應酬、絕不諂笑逢迎,即使是對你最愛的親人、男友,甚或你非常在意的男友家人。但是,你如此低姿態的面對病魔,病魔卻無視於此,無情地展開攻擊,任你手無寸鐵地徒手頑抗,難怪你愁眉不展!這世界果然虧待了你啊!

  

這些日子來,我打開兒子為他爸爸病中無聊所錄影片的大磁碟,發現其中也有一輯錄給你的影片,其中最多的竟是卡通。兒子說你最喜歡看卡通。中夜,我的手指在這些卡通片中游動,不禁默默流下淚來。看似憤世嫉俗的Kris,原來軀體中偷偷藏了一個頑皮的小靈魂!是怎樣的環境、怎樣的遭遇,讓這顆頑皮的心必須密密隱藏,不輕易外露?是中西文化習俗的衝擊讓你失措?是自小離家在外、面對外界所必須築起的防護牆所導致?是那樣的不安全感,使得你無法在我們面前開懷地大笑嗎?

  

曾經,你鄭重地拿著筆記本和原子筆,來到我的面前,害羞地探問有關寫作的諸多問題。兒子說,你喜歡寫作,他要努力賺錢,給你買一幢屋子,讓你專心的坐在明亮且飄著美麗窗簾的窗前寫作,一圓你當職業作家的夢想。他驕傲地告訴我:「Kris的文筆是很好的!只要她認真寫,一定能成為好作家。」雖然,當時,我婉轉的暗示你,在台灣並沒有當職業作家的環境,想靠寫作維生是非常困難的,但也不免為你的堅定意志所感動。

  

其後,兒子辭職前往南美,聲稱去壯遊以增廣見聞。兩個月後,你也辭去英文教職,奔赴天涯相隨。一篇篇的中文或英文網誌相繼出現在部落格上,我細細閱讀之後,大為驚豔,發現你果然非常有寫作的潛力。我除了高興終於有了競爭的同行外,還抽空逐篇幫你勘誤錯字,也曾寫email鼓勵你繼續加油。聽兒子說,你收到我的信好高興!也更有了信心。他說:「Kris天不怕、地不怕,就怕你。因為她敬重你是作家!」我半開玩笑地告訴兒子:「哪是這樣!恐怕是因為我是你的媽媽吧!……你叫她別怕!我是很好相處的婆婆!」哪裡知道,戲言尚未成真,病魔就在不提防間來襲,其勢洶洶,毫不留情,那是你們出國接近一年後返台沒多久的事。

  

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。你的父母與兩位姊妹幾乎全心投入救援,姊姊甚至辭了工作專心陪伴。那一年內,兒子下班後的時間也幾乎都在台大醫院度過;而我們愛屋及烏,也跟著焦慮憂心。蔡伯伯和我多次不辭登上六樓的辛苦,運送好幾大包的泥土到你們住處的陽台上,種下兩株你最愛吃的絲瓜及一盆美麗的黃蓮花。蔡伯伯還頂著豔陽,插竿、拉鐵絲網,為絲瓜規畫攀爬的路線並營造舒適的家;我時間、體力皆有限,只能在學校下課回家後的黃昏,匆匆燉個雞湯或你喜歡的絲瓜湯,差遣女兒送去;或偶爾做幾道菜給陪病的陳家姊妹換換口味。這位被戲稱是送飯小天使的女兒,得知你已被隔絕在無菌室,等待骨髓移植時,還深情的連夜趕做海報,張貼在你視線可及的病房外的小小窗口上,上頭寫著溫暖的字句,希望能給在無菌室內孤軍奮戰的Kris姊姊捎去關切,為你加油打氣。

  

骨髓移植手術過後,正當大夥兒都充滿希望的期待陽光來臨之際,蔡伯伯卻在健康檢查中驚傳罹癌,無疑雪上加霜。我們就在台大醫院的十一及十二樓病房中穿梭,好消息和壞消息在短暫時間內交迭出現:今天Kris氣色轉好,蔡伯伯全身藥物過敏起紅疹;明天Kris白血球降得過低,蔡伯伯尿色太濃;後天,蔡伯伯胃口變好,Kris因便祕痛苦不堪……每一天、每一個小時的變化都宰制著大夥兒的情緒,悲歡瞬間輪替,臉上的表情往往趕不上病情的驟變,說不出日子過得有多驚心動魄。

  

九月初,你坐著輪椅,由兒子推著,夥同你的姊姊和妹妹一起下到十一樓來探視蔡伯伯。是個午後,單人房內雖然一下子進來四個人,幸而還不顯擁擠。兒子好意將輪椅轉了方向,以便讓你能正向面對蔡伯伯,你卻生氣地大聲嚷嚷:「不要轉啦!頭很暈哪!」我和蔡伯伯交換了眼神,心裡嘀咕著:「喝!雖然經歷一場大病,卻氣性依舊。」一切定位後,大夥兒開始東南西北地聊起來。那些天,蔡伯伯正在病床上看著齊邦媛教授寫的《巨流河》,不知什麼原因,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忽然拿起隨手記錄的筆記本,大聲地朗讀起其中所引的英詩來。這個舉動堪稱破天荒!平時惜「言」如金、甚至不肯在我們面前說英語的蔡伯伯,居然在熟諳英語的三姊妹前朗讀起英詩來了!這真是嚇壞了我們家母子三人!我們張口結舌,面面相覷,根本沒注意他所念的英詩究竟說些什麼。直至你過世後的某個夜晚,我裹著厚重的外套窩坐檯燈下閱讀《巨流河》,那個黃昏蔡伯伯頗具節奏感的念誦,陡然出現在書中的第216頁,是惠特曼的〈啊船長!我的船長!〉:

  

O Captain! My Captain!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;

 (啊船長!我的船長!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;)

The ship has weather'd every rack, (我們的船度過每一場風暴,)

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; (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;)

The port is near, the bells I hear, the people all exulting,

 (港口近了,聽啊那鐘聲,人們歡欣鼓舞,)

While follow eyes the steady keel,/ the vessel grim and daring;

 (所有的眼睛跟著我們的船平穩前進,它如此莊嚴和勇敢;)

But O heart! heart! heart! (可是,啊,痛心!痛心!痛心!)

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, (啊,鮮紅的血滴落,)

Where on the deck my Captain lies, (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下,)

Fallen cold and dead. (冰冷並且死亡。)

 

我才驚覺那幾乎是一則充滿暗示性的預言。原來,同樣病臥的蔡伯伯,是藉這首詩來送別Kris的,雖然,蔡伯伯說他對那日自己何以一時興起大念英詩也是茫然不解。也許,冥冥中命運在宣告風流雲散,註定一生的緣會就此告終吧。同時陷入抗癌泥沼的陳蔡兩家,蔡伯伯幸運地逃過一劫,你卻失足跌入死亡的深淵。

 

你走的那日清晨,當載著你的遺體的車子徐徐離開我們的視線,踏上返家之途,兒子和我從徐州路轉到中山北路騎摩托車回家。兒子一路叨叨敘說著你的一切,說著、說著……說到你臨終時所受的痛苦,眼淚再也忍不住,他說:「早知道,該讓她上開刀房,讓麻醉藥減輕她的痛。」他說:「你不知道我看到她閉著眼睛猶然緊皺的眉頭,我有多痛!多麼捨不得!」我說:「我知道!我知道!」我當然知道!我知道Kris吃的苦,我知道兒子捨不得你的痛,我知道陳媽媽、陳伯伯還有陳家姊妹的傷心!後來,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相對垂泣。我束手無策,因為知道傷心只能靠時間來治療,沒有特效藥。

  

你剛離去的那些日子,我總刻意叫他回家吃飯,跟他聊聊。當他最難過的時候,我希望父母及妹妹的愛能稍稍提供一些溫度,讓他不至於失溫罹病。我怕他回到那個沒有你的屋子,會受不了,甚至想賣掉那幢讓他傷心的屋子。然而,當然也知道,當寂寞、難過找上門的時候,誰也同樣欲逃無路!就算換掉房子,也換不掉回憶。他告訴我:「到現在,我還不相信Kris已經離去,總感覺她還在醫院裡等著醫生批准她回家來。」

  

Kris,是這樣嗎?真的是這樣的嗎?……還是你已然去了遠方?

 

蔡媽媽上   

 

    

全文網址:去了遠方 Kris | 聯副‧創作 | 閱讀藝文 | 聯合新聞網 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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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te from KRIS的姊姊

  

2011.8.11近午夜時,蔡媽媽在FB敲我  

說要寄一篇文章給我看,請我給她我的email  

  

不到一會兒收到這篇文章後,我坐在電腦前大哭  

然後,我一股腦、毫無思緒的在FB上對蔡媽媽訴說我對妹妹的思念  

蔡媽媽靜靜聽了一會兒,隔天因為要早起必須要下線休息去   

  

印象中,我好像邊喝台啤邊哭到早上三點半吧  

We all miss you sorely..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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