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elf portrait
Taken by Kris / Guguan, Taichung County
文 by Kris

對我來說,到泰國三天兩夜是渡假,花十萬塊去語言學校兩個月結果跟同行的遊伴用中文聊天是浪費錢,別跟我說你愛旅行,如果沒有長期在顛簸流離之狀態下,背個大背包,三天不洗澡,住在一晚兩百塊臺幣的青年旅館的大通鋪裡,半夜還會聽到用西班牙文叫床聲的,都不是旅行,也不叫流浪。

旅行,是辛苦煎熬之最高境界。一或兩個人旅行都是對自我的最高挑戰,對男/女朋友的最佳考驗。是吃苦,也是甜蜜,兩者兼具。

我從非洲返家後,除了去加拿大六個月的移民監外,沒出門超過三個月,也搞不懂到底為了什麼這麼多人離家鄉三千里,跑到世界的另一頭去思考人生的方向?這些人看到了什麼,遇見了誰,做了什麼事後,還是非得把把盤纏用盡後,他們才會甘心回家?環遊世界的夢想實現後,又該如何面對塵世的真實面?像是那些中了樂透的得主們,有了那麼一大筆錢,他們還會繼續上班嗎?還會有夢想嗎?在途中的經驗又能替他們的未來帶來多少幸福因素?

網路上滿坑滿谷的背包客,真的很佩服他們的勇氣,但也從來也沒想過要加入他們。我非常的了解自己,我根本就不適合旅行。所以,在漢克離開後,我積極的跟法國的高中同學聯絡,想借住在他那三個月,把法文再念一遍,順便看看殘留在心中的巴黎影像,是否還另人著迷。沒想到,在一次次的電話中聽見了漢克的寂寞,只好把機票的預訂地,從巴黎,法國改成了利馬,秘魯。

這是我第一次旅行。



我告訴自己,目的只有一個,那就是陪公子哥伴遊,順便寫書(英文的非洲回憶錄)。當然,還有很膚淺的原因。人啊,總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,不滿足地貪婪著世間能用金錢換來的物質、空間、時間和回憶,我原想在護照上多蓋幾個章,想讓自己的「世界觀」更寬廣,順便把五大洲中的最後一洲給加上回憶錄裡,沒想到,六個月很快的就在生命中消失無影,我開始懷疑,我到底在做什麼?真的打從心裡納悶地問自己,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?

耳邊不斷的聽見老爸的督促,芳芳啊,要跟自己誠實對話; 於是問號不停的出現:

這趟南美流浪價值到底值多少,在哪裡?回憶的意義又是啥?這些過去片段裡,成為我的一部分的少之又少,這次又有什麼不一樣?是不是我的胸襟還不夠開闊呢?就算我在這裡住個十年的,我能真的融入當地的生活嗎?我看見的秘魯是真的秘魯嗎?

我問對了問題嗎?還是這些答案根本就不值得探討?

我很少跟身邊的朋友描述我剛經歷過的世界,我也很不愛聽別人的回憶,跟沒去過的人聊這些旅遊經驗,對我來說很殘酷。頂多告訴大家我因文化或是語言出糗的狀況,例如到泰國時,因為習慣自動門而撞上便利商店的玻璃等等。(請大家要小心!)因為沒去過的,真的沒辦法聞到印度特有的牛糞味,也無法體驗荷蘭人愛裸露的尷尬場景,德國人辦事之嚴謹,西班牙人懶散的生意經,寫得再好的遊記也只是他們的回憶,我的回憶。對他們來說,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故事,對他們的生命一點影響都沒有。就算是體驗出人生的大道理,也沒多少人想聽。

菲律賓、印度、加拿大、馬拉威、印尼、智利、荷蘭、阿根廷、美國、臺北…去過的城市數不完,去過的國家也沒有一個讓我想停下多看看。來來去去的人,事,物,沒有一項是有所謂的。
Nothing represented the true meaning of traveling.一下英文,一下中文,一下法文,現在,又加上西班牙文,我,只是愛坐飛機嗎?

我們在阿根廷的兩個月裡,我如坐針氈般靜不下來。一直想要回顧這幾個月來看到了什麼?做了什麼?說了什麼?又有什麼是讓我難忘的?但是就是甩不開心浮氣躁的低氣壓,無法靜下來好好珍惜我在漢克身邊的日子,也沒有辦法看清自己的未來。原本以為,自己可以趁在阿根廷停腳的這段時間大寫特寫,但是,完全沒有辦法,太吵,公寓對面在蓋大樓,每天早上七點準時開工,而心裡的雜音更是自我鬧得不可開交。

播雲見霧地一直想個不停,為什麼我要跟到這來?我想要什麼?阿公阿媽和爸媽一句句關心的話語在耳裡繞啊繞的,一家大小都在等著我回家,錯過一次又一次的饅頭生日,我,到底,得到了什麼?

我的未來還是不清不楚,我跟漢克的未來,到底在哪裡?

跟漢克的未來除了偶然會提到我們家以後蓋成這樣好不好?」的sweet talk外,沒有定論,沒有方向。斷了線的風箏有一天還是會落地。我們的未來像是被拋棄在外太空的垃圾,永不能翻身,隨著似有似無的引力飄著,浮著,吊著,懸著。

「未來」這個敏感話題,在秘魯我從沒提起,畢竟我們才剛出國,剛在一起,剛剛從情人變成每天都得見面的生活伴侶,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,好像有點逼婚的意味(雖然他很清楚我對婚姻沒啥太大的興趣),於是我耐心的等待到我們到達第二個國家,玻利維亞時,慢慢地試探漢克的心。

拉帕斯,世上最高的首都,是個又冷又臭的地方。不管走到哪都是將近五十度的上下坡,公車的廢氣長年累計在各個角落裡,冰冷的空氣把手套裡的手凍得無法彎曲,雪山就在不遠的地方,像個戴了毛帽的傢伙,取笑我們尋找溫暖的積極。 走在陽光下,尋找咖啡廳的漢克不說話。我打破沉默,不理會因高山症引起缺氧而跳動無律的心臟,開口就問,「關於未來,你想到什麼了沒?」漢克對突如其來的問題,用傻笑回應。我不說話,調整呼吸,繼續往上爬,想用喘不過氣來帶過因不滿而帶來的寧靜。

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有無線上網的咖啡廳,我們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,透過落地窗撒得滿地的太陽,還是不夠暖,外套也沒能脫下,只好靠在漢克身上,想借取這個親密的姿勢,來得到某種程度的安慰。

「真的還沒想過?」我淡淡的問。
「是啊,太冷了。再說吧。」他毫無察覺的回答。

就這樣,我們第一次的「未來接觸」打停。

之後,我們陸陸續續的在路途中談起了這個話題。

你到底為了什麼想要旅行?我問他。

因為,我過去都在工作,沒有時間放鬆。
因為,一個字,爽。
因為,我就是不想待在同一個環境裡。
因為,我想去巴西。
因為,以後會有更多的話題跟客戶聊。

這麼多的因為,沒有一個是令我滿意的答案,我們的討論也總是沒下落。不是他還要時間,就是沒空想,要不然就是,還沒去巴西嘉年華,等玩夠了再說吧。我也想通了。這是他的人生,不是我的。就算我再怎麼替他著急,他也不會因為我的困窘而邁開第一步去探索心中的難題。

我們之間的對話,像極了我與母親的一段過往。

小學四年級時,我被邀請參加科學研討會,三天三夜的行程同學們都有家長陪,就只有我是一個人出門。一下專車,才看見來迎接我的母親,就發現她淚流滿面,生氣的問我,「你為什麼都沒打電話?為什麼都不需要我?」我滿臉狐疑的看著那雙傷心欲絕的眼睛,不懂為了什麼而哭。「我很獨立不好嗎?」我回答。說完後,呆在原地,看著她接手我的行李,轉頭不回答,開始走路回家。

我一直到現在才了解,媽媽的擔心,我的木納。到現在我才一眼看穿漢克的心。

他,是獨立的,而我是需要他的。

記得有個好朋友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,特地從西雅圖打國際電話跟我說的一番話: 「Kris,你的寂寞是你的選擇,因為流浪在你的骨子裡,它跟地點無關。就算你搬到美國,搬回非洲,結婚,生小孩都不會讓你定下來,除非你彌補跟家人之間的空隙,你才有辦法真正的了解安定的意義。不要再怪罪於那些定不下來的男人。要不然,一個人的寂寞,在群眾中更加明顯,你也只會生活在“quiet desperations”當中,一輩子無法寧靜下來體會跟人之間的互動有多麼的美妙。」

在2008年,一月十九號的今天,我終於懂了。

我的旅行是為了找回家的路,而我的未來,真的在我手裡。
我跟他的未來,還不定,但是,也不再那麼地重要了。

我從來沒想家過。

一直到今天,開始寫這篇文章,才知道什麼叫做想家,它不止是想念食物或是某個特定的親人,而是從心坎裡懷念所有的所有。

從夜晚黑暗無影的高速公路,南下路途中狂亮的暖花燈,臺北不熟悉的單行道,高雄夜晚的溫暖,臺中地大的商店圈,地震後隆起的土牛,回家前一定要停下來買口香糖的7-11,豐勢大橋,看到新農超市在轉個彎, 過門不入而繼續開,經過小時候最愛的土地公廟,涼亭,再轉個彎,燈火通明的百年老廟,這才到家。喊一聲阿公,就會有人來開門,就算我昨天才回來過,舅舅還是會對待我像我剛從非洲回來時,拿出阿媽特意留給來訪的客人吃的喜餅,糖果,要我多吃點。舅媽馬上起身,連問都不問的,要暖菜給我吃。

「你有沒有先回家?」阿媽會問。
「這裡也是我家啊!媽媽待會就到,我打電話給她了。」我會這麼回答。

一切都像是黑白電影的片段,慢慢地,溫溫地,在我腦海裡重播。

回憶價值在這,就是些生活的小細節。過去拜訪過的教堂,在海灘上與陌生人的對話,我一句都想不起來。吃過的柬埔寨小吃,西班牙夜晚的詼諧看板,阿姆斯特丹的大麻咖啡店的蘑菇蛋糕,護照上蓋了又蓋的出入境章,沒有一個比得上晚餐桌上阿公的笑話。

難道老了就是這樣?念舊,懷恩,感激全都湧上心頭。

回頭看看修照片修成仙的漢克,說穿了也只不過是對於自我不滿做了最極限的決定,他真的是過得太爽,錢沒地方花,該借的也都借給別人了,該買的也都買了,在什麼都不缺的狀況下,自我毀滅,享受流浪和心目中南美的火辣美女,在還沒玩夠的狀況下,他根本就不可能看得清他的未來有多麼的遙不可及。我也知道,其實,他根本就看不見問題之所在。他跟家人也非常的親近,但是為什麼漢克還不知道想家是什麼滋味?

也許是因為他一直都住在家裡吧,也許是人生過得太順遂,想要體驗不一樣的空間帶來的沖擊。我真的不清楚,連他都一頭霧水了,我,這個外人,怎麼看得清呢?

沒有被孤立過的人,不會懂得幸福長得啥模樣,不會珍惜平淡的微醺甜美。

也許,因為我,他白來了。沒有我在他身邊,他才有可能會懂得寂寞,在沒有語言的共鳴,無人分享快樂或是孤單,才有辦法看見心中缺少的那一塊吧。

那天在電話那頭的漢克爸問了漢克,「那你未來有什麼打算?」漢克含含糊糊的回答後,只聽到漢克爸嘆了一口氣,「我看啊,繞了一大圈,你還是得回家才能看得清。」漢克不知是沒聽清楚,還是不知如何回答,索性反問:「什麼,什麼意思?」但是,漢克爸隨即轉頭離開。漢克也沒察覺到老爸的失望。

我在旁,清楚地聽見了老人家期盼落空的感嘆。

漢克爸跟我爸爸一樣,話不多,但是一出手,就是勁。

不過,許多事情是必須經歷過後,才能斷定對錯的,不是嗎?也許這是個旅行過度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,才能感受到的心境。可是,旅行就該適可而止。”Nothing to excess。”這句話,先人們不是早就體會了嗎?阿波羅神殿上寫的,儒家所說的中庸之道,再熱的天氣,一次吃下一整桶冰淇淋也是會難過。旅行,也應該是如此,每一次就專心的去一個地方就好,一次看太多,會information overload。我現在就像臺老舊的電腦,開了太多的程式,無法處理,當機的螢幕一再再出現,這一旦出現,損害無從而知。

他,到現在還不知道未來的路引向何方。我,也不太清楚我們口中常說的未來會不會有對方。他的血液裡的優柔寡斷,加上我個性中的真性情和固執,我們還能撐多久?他還得流浪一陣子,就算回到臺灣,他還是會想飛出框框外,想要尋找自我,跟我數年前的心境一樣,很熟悉也很陌生。

所以,我該離開,讓他體驗屬於只有他的旅行,他的寂寞,他的人生,他的夢想。
而我,想飛回未來,結束我自己的soul searching。

這趟原本是來上天下海,游玩四方的橋段,變成了探索自我的追尋。

這是從來都沒有的感覺,找到了自己的靈魂的那一剎那,很溫暖,很幸福,很清淡。回到人生的最根本面,我的根,我的愛,爆炸過的房間,爸爸的佛經,媽媽的愛心早餐,姐姐的擔心,妹妹的單純,我的心,都在那間曾經被地震震垮的透天厝裡。

這趟旅行,看得很多,了解的也不少,最重要的目的我想我已經達到:我找到了回家的方向。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. 我到處留情,也隨處是家,但是漂流不定的日子,我厭倦了,膩了。

「一起去旅行吧!」這句話,再也不會從我口中說出,世界的盡頭,好孤獨,就算有愛人相陪,一路上的好山好水也比不過家人的關切,流浪硬是被我揪出骨子外,從此,停歇,淡看人生。

就算我從此變成井底蛙,就算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,不管,從今以後,我要家人的陪伴。

請再耐心的等我一下下,我這個出門壯遊的孩子,從臺灣,到馬拉威,又到加拿大,再回臺灣,三十年了,我終於找到歸途。

轉個彎,我就快到家了。


這篇文章獻給所有曾經或是還在國外工作的臺灣外交人員,農技團人員,武官們,志工和替代役男。不管是以中華民國還是臺灣為傲的各位,辛苦了,也謝謝你們的貢獻。

特別要謝謝“漢斯”的照片提供,讓我也看見了降旗的那一刻。

祝所有在外旅行的朋友們一路平安,早日尋找到方向,夜深了,回家最好。:)

也要祝福我的另一半:親愛的阿比比,祝你找到你的靈魂,找到路回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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